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印顺著:中国禅宗史(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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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法的挫折与成功
  从神秀入京(701年)以来,经普寂等继踵弘扬,到天宝初年(742年),在当时的政教中心——洛阳、长安,以及大河南北,已有深广的基础。神会北上,发表震动当时批评北宗的宏论,当然是不能没有阻碍的。在滑台大云寺召开大会,就有人临时“拆破场”了。《圆觉经大疏钞》卷三之一说:
  侠客沙滩五台之事,县官白马。卫南庐郑二令文事,三度几死。商旅缞服,曾易服执秤负归。百种艰难,具如祖传。达摩悬丝之记,验于此矣!因淮上祈瑞,感炭生芝草,士庶咸睹,乃尽今(命?)建立无退屈心。
  所说的这些艰难,是在到洛阳以前的。文字过于简略,不能完全明了当时的情形。“县官白马”,是为白马的官府所拘系(县与悬同)。白马在滑台东,当时滑台是属于白马县的;起因是“侠客沙滩五台之事”。“三度几死”,是为了“卫南庐郑二令文事”。庐、郑是二位县令。“卫南”,应是卫河(又名南运河)以南,不知是哪二县的县令。上是武侠的牵累,这里是文字引起了麻烦,“商旅缞服”以下,似乎是受到和分,脱去僧衣而服劳役!神会在滑台、邢州一带,已遭遇种种打击,但并不气馁,进一步的到了洛阳——北宗的中心地带。敢说敢为,终于遭遇了更大的挫折,如《宋僧传》“神会传”说:
  天宝中,御史庐奕阿比于寂,诬奏会聚徒,疑萌不利。玄宗召赴京,时驾幸昭应,汤池得对,言理允惬。敕移住均部;二年,敕徒荆州开元寺般若院住焉。
  关于神会的徒移,《圆觉经大疏钞》卷三之一,说得更为分明:
  天宝十二年,被谮聚众,敕黜弋阳郡,又移武当郡。十三载,恩命理移襄州。至七月,又敕移荆州开元寺,皆北宗门下之所致也。
  这一次的问题,极为严重。天宝十二年(753年),神会六十六岁,御史庐奕奏神会聚众,怕有一利于国家的企图。庐奕是北宗的护持者,对神会运用了政治的力量。神会的门下多了,分子就可能复杂。当时曾在汤池,面见玄宗,接受询问。但结果,被贬放到弋阳郡(今江西弋阳县),又移到武当郡(今湖北均县)。第二年,又移住襄州(今湖北襄阳)。到七月间,又移住荆州开元寺。不到二年,就迁徒了四次,艰困是可以想象的!在神会再回洛阳以前,就住在荆州。
  时局的突然变乱,神会得到了再起的机会。天宝十四年(755年)十一月,安禄山反了。第二年(756年),洛阳、长安沦陷,玄宗去了四川,太子在灵武即位(即肃宗)。到至德二年(757年),郭子仪等恢复了东西两京。这时候,神会出来了,被公推来主持开坛度僧的事,如《宋僧传》说:
  副元帅郭子仪率兵平殄,然于飞挽索然,用右仆射裴冕权计,大府各置戒坛度僧,僧税(百)缗,谓之香水钱,聚是以助军需。……群议乃请会主其坛度。于时寺宇宫观,鞠为灰尽,乃权创一院,悉资苫盖,而中筑方坛。所获财帛,顿支军费。代宗郭子仪收复两京,会之济用,颇有力焉。
  当时的度僧,是纳税得度的。纳税得度的情形,如《佛祖历代通载》卷一三(大正49·598中—下)说:
  听白衣能诵经五百纸者度为僧。或纳钱百缗,请碟剃落,亦赐明经出身。以两京平,又于关辅诸州,纳钱度僧万余人。进纳自此而始。
  《唐书》“食货志”,也说到:“度道士僧尼不可胜计;纳钱百千,赐明经出身”。当时的立坛度僧,对民众来说,免了兵役、劳役。对政府来说,得到了军需的支应。在政府军费的迫切下,神会出来主持号召,获得大量金钱财的供应,当然对神会特别重视起来。神会受到了皇帝的供养,如《宋僧传》说:
  肃宗皇帝诏入内供养。敕将作大匠,并功齐力,为造禅宇于荷泽寺中。
  神会在那时,念念不忘南宗顿教,为南宗做了两件大事。
  一、由郭子仪出面申请,请为菩提达摩——初祖立谥,如陈宽《瑞建圆觉塔志》(《唐文拾遗》三十一)说:
  司徒中书令汾阳王郭子仪,复东京之明所(758年),抗表乞大师谥。代宗皇帝谥曰圆觉,名其塔曰空观。
  二、,由广州节度使韦利见启奏,请六祖袈裟入内供养,如《别传》(续146·487)说:
  上元二年,广州节度韦利见奏,僧行滔及传袈裟入内。孝感皇帝依奏,敕书曰:敕曹溪山六祖传袈裟,及僧行滔并俗弟子,韦利见令水陆给公乘,随中使刘楚江赴上都。上元二年十二月十七日下。(“上元”应是“乾元”的误写)
  从韶州请得传法袈裟,到宫内去供养,这是付法传衣,慧能为六祖的最好证明。在兵荒马乱中,郭子仪与韦利见,为禅宗奏请可断论为与当时主持坛度、受到政府崇敬的神会有关。神会是“狂”者,是富有英雄气概的禅僧。支持他的,如兵都侍郎宋鼎、太尉房管(作“六叶图充”)、郭子仪、韦利见,都是与军队有关的人,也许是气分相投的关系!
  神会为曹溪顿教而献身,不避任何艰险,坦然直进,终于达成了:韶州慧能为禅宗六祖,永为后代的定论。神会也该为了圆满所愿而熙怡微笑了!以后的事,如《圆觉经大疏钞》卷三之下所说:
  乾元(应是宝应)元年(762年)……五月十三日灭,年七十五。
  二年(763年),迁厝于东京龙门,置塔宝应。二年,敕于塔的置宝席子应寺。
  大历五年(770年),敕赐塔额,号般若大师之塔。
  贞元十二年(796年),敕皇太子集诸禅师,楷定禅门宗旨,遂立神会禅师为第七祖。
  第二节  有关神会的著作
  有关神会的作品,过去仅从《传灯录》(卷三O)知道《显宗记》短篇。直到敦煌所藏有关神会作品唐写本的发现,经胡适等校跋而发表出来,神会的禅学,及那个时代的禅宗史,才有较正确的理解。从事神会禅学的研究者,虽不一定能恰当地叙述,可不免偏颇的论断。然从资料的整理分布来说,是不能不表示钦佩的!
  现存有关神会的作品,有《南阳和上顿教解脱禅门直了性坛语》;《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》;《南阳和上问答杂征义》、《顿悟无为生般若颂》。在这几部中,虽胡适说《显宗记》为“禅八股”,却可能为神会所作;其余都是门下的记录或编集。早期的禅宗大德,很少有自己著述的。
  南阳和上顿教解脱禅门直了性坛语
  胡适依巴黎国家图书馆所藏伯希和2045号第二件为底本,对勘日本贞木铃太朗校刊的,国立北平图书馆所藏的敦煌写本,发表于中央研究院《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》二十九本。现又附入《神会和尚遗集》。文中说到:“登此坛场,学修般若波罗蜜”。这是在“坛场”中,开法传禅(般若)的一项记录。对神会的禅学来说,最为体系完整。《历代法宝记》(大正51·185中)说到:
  东京荷泽寺神会和上,每月作檀场,为人说法,破清净禅,立如来禅,立知见,立言说。为戒定慧不破言说,云:正说之时即是戒,正说之时即是定,正说之时即是慧。说无念法,立见性。
  这是神会在坛场所说的主要内容。《坛语》虽不有具备,而重要的也都在了。特别是“立知见”,如《坛语》(《神会集》237、238)说:
  心有是非不?答:无。心有来去处不?答:无。心有青黄赤白不?答:无。心有住处不?答:心无住处。和上言:心既无住,知心无住不?答:知。知不知?答:知。
  今推到无住处立知。……无所心不离知,知不离无住。知心无住,更无余知。……无所住者,今推知识无住心是。而生其心者,知心无住是。
  神会以启发式的问答,层层推诘,推到“知心无住”。这就是“自本空寂心”;“知之一字,众妙之门”的知;“惟指佛心,即心是佛是心。
  《坛语》是神会在洛阳开法传禅的记录。开元二十年(732年)在滑台召开无遮大会,责神秀门下,人人开法,然后(《神会集》283)说:
  能禅师是的的相传付嘱人。已下门徒道俗,近有数(应缺一字)余人,无有一有敢滥开禅门。纵有一人得付嘱者,至今未说。
  “纵有一人得付嘱者”,当然指神会自己,但那时神会还没有立宗旨,开禅门。后来在洛阳,“每月作坛场”开法。《圆觉经大疏钞》说:“便有难起,开法不得”,可见洛阳“开法”,主要是天宝乱后的事。胡适见标题写“南阳和上”,而推论为:“这是滑台定宗旨以前的讲义”,是不对的。这是开法传禅,不可能是南阳时代的记录。神会僧籍在南阳龙兴寺,所以被称为“南阳和尚”。
  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
  这部论的敦煌定本,已发见的,有巴黎国家图书馆所藏的伯希和本3047号第一件,又3488号,又2045号第一件——三本。胡适校定,收为《神会和尚遗集》卷二,卷三;及《新校定的敦煌写本神会和尚遗著两种》的一种。散在三处的论文,经胡适的校定配合,恰为《南宗定是非论》的全部。论题“独孤沛撰”,独孤沛的经历不明,依论文,自称“弟子”;“叨陪学侣,滥预门徒”,这是一位神会的在家弟子。这部论,起初是记录当时滑台召开大会的情形;但后来,显然利用了这一出名的会议,造成一部论,作为荷泽宗的宣传资料。如论末赞偈(《神会集》317)说:
  “大乘大论,流行四方,法幢再建,慧日重光。
  爱河舟楫,苦海津梁。闻者见者,咸悟真常!
  这部论,可分为“序说”、“本论”、“结赞”——三部分。现存的论本,不是当时大会的忠实记录。分析全论的内容,可见曾一再地附加,所以有头上安头,脚下添脚,身内有身的现象。
  什么是“头上安头”?佛法的一般常例,论文以归敬(三宝)及叙述造论意趣开端。本论(《神会集》260—264)说:
  归命三宝法,法性真如藏,……出世破邪宗。
  问曰:有何因缘而造此论?……所以修论。
  这是“归敬叙造认意”部分。但在“归命三宝”以前,又附上一段说:
  弟子于会和尚法席下,见与崇远法师认义,便修。从开元十八,十九,廿年,其余本并不定;为修未成,言论不同。今取廿载一本为定。后有师资血脉传,亦在世流行。
  这不是论文,是后来附加的造论经过,等于一般书籍的“自序”。说到“后有师资血脉传”,显见这一段是后来附加的。
  什么是“脚下添脚”呢?论的末后部分(《神会集》312—314)说:
  (崇远)法师既得此语,结舌无对。非论一已屈词,抑亦诸徒失志。胜负既分,道俗嗟散焉。
  和上慧池春水……故得入讲论处,邪幢必摧。定是非端,胜幡恒建。……谨录所闻,藏之箧笥。
  “发心毕竟二不别,如是二心先心难”八句。
  “胜负既分,道俗嗟散”,大会的论议,到此结束了,也就是“本论”的结束。“和上慧池春水”以下,是结赞。到“谨录所闻,藏之箧笥”,“结赞”部分也宗毕了。“发心毕意二不别”八句,出于《大般涅槃经》“迦叶菩萨品”。对这部论来说,是不必要的附录(《坛语》也附有这八句)。论文应该就此完结,但此下文接着“言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者”一段,序赞这部率;末了又有十五赞偈。这不是论文,正如一部书的后跋、后叙一样。在末后的长行、偈颂中,有这样的话(《神会集》316—318):
  去开元二十年正月十五日,共远法师论议。论之与也,开无二十。比日陵迟,今年法立。
  论之与也,开元二十。比日陵迟,今年法立。
  德超河洛,芳流京邑。
  “去开元二十”,是从前开元二十年的意思,“比日陵迟,今年法立”,显然是由于神会的被贬逐,大法一时衰落,到今年才重新建立起来。这是至德二年(757年),神会出来主持“坛度”以后的事。“芳流京邑”,是受到京中皇家的尊重。这一部分,是后来追加的,附于“结赞”以下,约与“归敬三宝”前一段同时。
  什么是“身内有身”呢?这部论,是以神会与崇远法师共论——滑台大云寺召开的大会为主体的。“先陈激扬问答之事,……后叙师资传授之言”——这二大段,就是“本论”。《论》(《神会集》296—312)说:
  远法师问曰:禅师修何法,行何行?和上答:修般若波罗蜜法,行般若波罗蜜行。……修学般若波罗蜜(法),能摄一切法。行般若波罗蜜行,是一切行根本。(如说):金刚般若波罗蜜,最尊最上最第一,无生无灭无去来。一切诸佛从中出。
  和上言:告诸知识……获无所得,一时成佛。
  和上问远法师言……胜负既分,道俗嗟散焉。
  崇远法师问神会,“修何法,行何行?”神会告诉他:修般若法,行般若行,并引《坛经》的四句,以说明般若能摄一切法门,为一切行根本。后来神会反问崇远,讲什么经?而结束了这次大会。在这问答中间,插入了“和上言:告诸知识”,有近四千字的长篇。这是长篇开示,与全论的问答体例不合。这一大段,广引《胜天王般若》、《小品般若》,《金刚般若》,赞说持诵《金刚经》的功德,中间曾用这样(《神会集》310)说:
  敬白十方诸佛,诸大菩萨摩诃萨,一切贤圣:今舍身命修顿悟最上乘论,愿一切众生闻赞叹金刚般若波罗蜜,决定深信,堪任不退故。
  赞叹《金刚般若波罗蜜经》部分,原名《顿悟最上乘论》。“修顿悟最上乘论”,是造论,而不是大会的论义。与《南宗定是非论》根本不同。这是另一部论文被编进去的。
  除了前序、后序,《顿悟最上乘论》,其余部分,以滑台的无遮大会为底本,也不完一是当时的问答。如《论》(《神会集》293—294)说:
  远法师问曰:普寂禅师名字盖国,天下知闻,众口共传为不可思议,何故如此苦相非斥,岂不与身命有仇?和尚答曰:读此论者,不识论意,谓言非斥,普寂祥师与南宗有别。我自料简是非,定其宗旨。我今为弘扬大乘,建立正法,令一切众生知闻,岂惜身命?
  远法师问:修此论者,不为求名利乎?和上答曰:修此论者,生命尚不惜,岂以名利关心?
  这哪里是崇远所问,神会所说!神会与崇远在大会共论,怎么会说“读此论者”,“修此论者”?这分明是造论者所增附的。“岂惜身命”,“生命尚且不惜”,可推定为:神会被贬逐回来,受到朝野的尊敬,改写这部论,用作宣传资料。不了解这部论的改编,难怪胡适会说:“这种气概,这种搏狮子的手段,都可以震动一时人心魄了。”
  了解这部论的增附、改写,才可以解说一个事实。论前说:“从开元十八,十九,廿年,论本并不定。”宗密在《圆觉经大疏钞》卷三之一说:
  因洛阳诘北宗传衣之由,及滑台演两宗真伪,与宗远等持论一会,具在南宗定是非论中。
  《历代法宝记》(大正51·185中)也说:
  开元中,滑台寺为天下学道者定其宗旨。……天宝八载中,洛州荷泽寺亦定宗旨,被崇远法师问。
  滑台召开的大会,似乎不止一次;而洛阳也曾举行定宗旨的大会。现存本,是作为“开元二十年正月十五日,在滑台大去寺”大会的论议。那一次大会,与崇远法师问答,是较成功的出名的一次。独孤沛是以这一次论议为底本的。每次论议的要点,后来都编集进去,也就都作为与崇远的问答。贬逐回来,又有所改写,再增加前序、后序。这是历次论议的综集,经过增附与改写的。胡适怀疑:“何以两次皆有崇远的质问?”晚年更参照西方神教,而想象为:“很可能的,崇远法师是神会和上请来的一位有训练的配角!”(《神会集》369)这未免太信赖文章的表面记录,而没有注意到为部论的不断修正与补充!
  崇远是一位讲经法师,不是禅师,并不代表北宗。即使崇远的论辩失败,也并不等于北宗的失败。这部《南宗定是非论》,为什么由崇远来与神会进行论辩呢!中国佛教,从两晋以来,凡讲经法会,必先有人出来,与主讲问难一番。有名的“支许”问答,就是这种回答。讲经以外,也有论辩法义的法合。如三国论师僧粲与嘉祥吉藏在齐王府的问难。任何法会(除传戒)都有主持的大德,通例有人出来问能。原意是为了究明法义所作的友谊的论辩。“无遮大会”,本为布施大会,任何人都可以来参加的大会。神会的召开无遮大会,是“为天下学道者定宗旨,为天下学道者辨是非”。崇远是当地有名的讲经法师,也就自负地出来问难。在崇远与神会的问难中,禅师胜过了法师。神会并因崇远的发问,而发表达摩宗旨的正统,是慧能的顿教。而盛极一时的神秀门下,“师承是傍,法门是渐”。这一大会,对于禅的南宗北宗不同,傍正、顿渐,引起了当时的重观。而崇远与神会的问答,也就被传说开来。如以崇远的论难失败,作为北宗的失败,那就误解了!
  南阳和上问答杂征义
  日本入矢义高在1957年发现大英博物馆所藏的敦煌写本斯坦因本6557号,题作《南阳和尚问答杂征义》,附有残“序”,“前唐山主簿刘澄集”。除序,共十四章。这部神会的问答集,除序及第一章多一段外,与日本石井光雄所藏的敦煌写本前十四章相合。石井本前面没有题目,影印本题作《郭煌出土神会录》,共分五十六章。早在民国十九年(1930年)胡适将巴黎国家图书馆所藏敦煌写本伯希和本3047号第一件,原本也是没有题目的,题作《神会语录》而刊出;分为五十章。这三本,虽增减多少不同,次第还大致相合。胡适本的前五章。后一章,是石井本所没有的。而石井本,与胡适本相同部分,除增入九、三四、三九、四O——几章外;更增四五—五六,共十一章于后。五O—五五章,是六代祖师的传记。末章,是《大乘顿教颂》附序,也就是神会传。这三本的出入不同,胡适曾有所解说(《神会集》403—420)。
  这一部,是神会与人问答为主的集子。如刘澄序(《神会集》426—427)说:
  南阳和尚,斯其盛焉。禀六代为先师,居七数为今教。……贵贱虽问,记录多忘。若不集成,恐无遗简。更访得者,遂缀于后。勒成一卷。名曰问答杂征义。
  刘澄集本,与石井本相合,只是现存本残缺了。“禀六代为先师,居七数为今教”:从序意看来,编集的时代,是并不太早的。“六代”与“七数:”,正是石井本末七章的内容。神会被许为“七数”,至少是贬逐回来的事。称为“南阳和上”,只是习惯上的称呼,并不就是南阳时代所集成的。这部集子,除问答外,将《南宗定是非论》(《顿悟最上乘论》已编集在内,更可见这部集子的并不太早)部分编入。如胡适本的一、二O;石井本的九、一四、四七、四八、四九,都是。以问答为主,而将别部论的部分编入,所以胡适推论石井本的五O—五五(应为五六)章,是将《师资血脉传》编入(《神会集》418),极为可能。胡适本不取祖师传记,将《南宗定是非论》的一部分删去,更增加部分的问答,从文字的更通顺来说,是比较迟一些集成的。
  日本圆仁(838年)入唐求法,留学十年,取回的经籍中,有“南阳和尚问答杂征义一卷,刘澄集”,与入矢高所见本的题目相合。迟一些,圆珍(853—858年)来中国,请得《南宗荷泽禅师问答杂征》一卷,都是这部问答集。近人称之为《神会语录》,也很好。
  顿悟无生般若颂
  伦敦英国博物院所藏的敦煌写本斯坦因296号,又468号,题名《顿悟无生般若颂》,是一篇而被分散在两处,与《传灯录》(卷三十)的《显宗记》同本。这一短篇,先标“宗本”说:
  无念是实相真如,知见是无生般若。般若照真达俗,真空理事皆如:此为宗本也。
  然后敷畅这一宗本义,而成一短篇。先标“宗本”,是模仿《肇论》的。在阐明宗义后,次明传授:
  三世诸佛,教旨如斯。菩萨大悲,转相传授。至于达摩,届此为初;递代相传,于今不绝。……衣为法信,法是衣宗;衣法相传,更无别付。
  体裁不是偈颂,不知为什么称为“颂”,不如称为《显宗记》的好。这正代表了神会对于禅,及禅门传授的立场。《传灯录》本——《显宗记》,有“西天二十八祖,其传无住之心,同说如来知见”的话。《南宗定是非论》,仅说西土八祖,是神会晚的的定本,所以《显宗记》的二十八祖说,应该是神会门下所增入的。
  第三节  南顿北渐
  神会为了慧能“南宗顿教”的正统性,与神秀门下对抗,是当时禅宗的重要事实。关于“南京”,第三章已经说过了。隋、唐的大统一,政治是北方胜过了南方,而南方文化,在南北统一中,却非常活跃。有南方特色的绘画,道教,都在那个时代发展出南宗。佛教的南宗,也有这个时代隆盛起来。虽然达摩传来的“南天竺一乘宗”,一向就称为南宗,然在南方精神有力的扩展下,神会自然会觉得,岭南慧能才是是名副其实的南宗。慧能门下,有的自称“南方宗旨”,也就是这种意义。所以在本来就是南宗的南天竺一乘宗中,又演化为南宗与北宗的对立。
  神会称慧能的法门为南宗,神秀所传的是北宗:“师承是傍,法门是渐”,而南北从此对立起来。南北对立,不只是师承傍正的争执;“南顿北渐”,才是法门对立的实质。说到顿与渐,至少要明白两点:一是理的顿悟渐悟,一是行的顿入渐入。谛理,小乘有渐入四谛,顿悟灭谛的二派。大乘以“一切法本不生”为究极,中国虽有过渐悟、顿悟的辩论(如刘虬《无量义经序》所说),而大乘经义,从来都是“悟理必顿”的。如《楞伽阿跋多罗宝经》卷一(大正16·486上)说:
  譬如明镜顿现一切无相色像,如来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,亦复如是顿现无相无所有清净境界。
  这就是理的顿悟。不过在顿悟中,古说七地悟无生忍(小顿悟),或说初地顿悟,或说初住就证悟,初信就证悟(后二者,比道生的时代略迟)。这就是证悟以后,还有一层层的深入。古人的解说,或多少不同,但依大乘,所证法是没有层次可说的;依智慧就可说,这所以“三乘皆依无为法而有差别”。道生是针对这悟入又悟入的见解,所以立大顿悟说。道生的顿悟说,保存于谢灵运的《辩宗论》,如《广弘明集》卷二O(大正52·225上)说:
  有新论道士(指道生),以为鉴寂微妙,不容阶段。积学无限,何为自绝!
  嘉祥在《二谛义》中,也曾有所引述:“大顿悟义,此是竺道生所辩。彼云:果报是变谢之宅,生死是大梦之境。从生死至金刚心,皆是梦。金刚后心,豁然大悟,无复所见。”(大正45·111中)道生以为,“积学无限”;不悟则已,“一悟则纷累都尽耳”,究竟成佛。所以,道生是积学无限的渐修顿悟说,与后代禅宗的见地,恰好相反。近代人欢喜将道生的顿悟,与禅宗的顿悟说相混合(其实,禅者早已不自觉地混而为一了),所以略为分别。扼要地说,一切大乘法门,都认为真如法性是顿悟的。
  说到行的顿入渐入,主要是从初发心到证悟成佛,如一定要历位进修,经三大阿僧祇劫,就是渐。如直捷的证入,成佛,“不历僧祇获法身”,就是顿。弥勒系的唯识学,马鸣的《大乘起信论》(论文分明说),决定要三祇在佛,是没有顿的。龙树论依《必定不定印经》,约根机利钝,说有渐入的,也有一发心就顿入无生,广度众生的。在中国佛教界,天台宗立四十二位,初发心住就分证实相(以上是圆修)。与(三论宗)嘉祥同门的均正,在《四论玄义》中,立初信位悟入义;后来贤首宗也如此说。大乘经中,《法华经》的龙女,发心就成佛道。《涅槃经》说:“发心毕竟二不别。”《楞伽经》说:“无所有何次”(有什么次第可说)!中国佛教,到了隋唐之间,发心顿入佛道,已是多数学者的共信了。
  北方禅师,以《楞伽》、《思益经》为无相教,是不立次第的顿禅。顿,是说发心能现生顿入佛慧,与佛不二。东山宗的“即心是佛”;“心外无佛,佛外无心”,都可说是顿禅。如代表神秀所传的《大乘无生方便门》(大正85·1273下)说:
  诸佛如来有入道大方便,一念净心,顿超佛地。
  从神秀弟子义福修学的大乘和尚,曾到西藏支教授禅学。大乘和尚与印度来的莲华戒辩论,失败了,被禁止传授;这就是宗喀巴书中所说的“支那堪布”。现存敦煌本(斯坦因本2672号)《顿悟大乘正理诀》,就是大乘和尚的宗义。前河西观察判官朝散大夫殿中侍御史王锡为该书作序说:
  我大师忽奉明诏曰:婆罗门僧等奏言:汉僧所教授顿悟禅宗,并非金口亲说,请即停废。
  依上引二文,可见北宗也是自称“顿悟”的。那末,曹溪门下为什么自称为顿,以神秀所传的为渐呢?“顿”的意义,神会曾一再地说到(引文并见《禅会和尚遗集》):
  出世间不思议者,十信初发心,一念相应,便成正觉。于理相应,有何可怪!此明顿悟不思议。(《神会和尚遗集》100)
  发心有顿渐,迷悟有迟疾。迷即累劫,悟乃须臾。若遇真正善知识,以巧方便直示真知,用金刚慧断诸位地烦恼,豁然晓悟。……恒沙妄念,一时顿尽。无边功德,应时等备。(《禅会和尚遗集》121)
  众生见性成佛道。又龙女须臾发菩提心,便成正觉。又欲令众生入佛知见。……唯存一念要应,实非更由阶渐。相应义者,谓见无念者,谓了自性者,谓无所得。以无所得,即如来禅。(《神会和尚遗集》131)
  见诸教禅者,不许顿悟,要须随方便始悟,此是大下品之见。(《神会和尚遗集》252)
  学道者须顿见佛性,渐修因缘,不离是生而得解脱。譬如母顿生子,与乳,渐渐养育,其子智慧自然增长。顿悟见佛性者,亦复如是,智慧自然渐渐增长(《神会和尚遗集》287)
  宣说“南顿北渐”的神会,当时是有根据的。初发心“一念相应”,“唯存一念相应,实非更有阶渐”。“一念相应”,就是“无念”。只此“无念”,“单刀直入”,“直了见性”,不假其他方便,是顿。如以为“须随方便始悟,也就是经种种方便——摄心方便,观察次第方便,才能悟入的,就是渐。传说神秀的神法,是:“专念以息想,极力以摄心。……趣定之前,万缘尽闭;发慧之后,一切皆如”。普寂他们是:“凝心入定,住心看净,起心外照,摄心内证。”这都显然有进修的层次,就是渐。“迷悟有迟疾”,渐悟当然是有的。但如以为“须随方便始悟”——非渐不可,即就是“大下品之见”!神会所说,约根机的利钝说,更着重于法门的直捷。神会说“直了见性”,南方说“直指人心,见性成佛”。“直了”,“直指”,南宗学者自觉得比起北宗来,更有资格称为“顿悟”。
  《坛经》有关顿渐的意见,与神会所说大致相合,如说:
  法无顿渐,人有利钝。迷(原作“明”)即渐契(原作“劝”)悟人顿修。(238中—下)
  迷来经累劫,悟则须臾间。(342上)
  何以渐顿?法即一种,见有迟疾。见心即渐,见疾即顿。法无渐顿,人有利钝,故名渐顿。(342中) 
  神委师常见人说:慧能法疾直指路。秀师遂唤门人僧志诚曰:汝聪明多智,汝与吾至曹溪山,到慧能所礼拜。但听,莫言吾使汝来。所听意旨,记取却来,与吾说,看慧能见解与吾谁迟疾。(342中)
  《坛经》的顿渐说,与神会大意相合。顿与渐,是根机的利钝问题,不是“法”的不同。钝根累劫渐修,等到悟入,还是一样的“自性般若”。从应机的利钝说,直捷的开示悟入,是顿;须种种方便,渐次修学而悟入的,是渐。如“定慧等学”,“三学等”是顿;戒、定、慧的分别次第进修,是渐。所以南宗的称为“顿教”,是不假方便,直指直示的。“念佛名,令净心”的北宗,本渊源于道信的《入道安心要方便》,无念是念佛,契入心地明净。东山门下,不一定是非渐不可的,如《法如行状》)《金石续编》卷六)说:
  今唯以一法,能令圣凡同入决定。……众皆屈申臂顷,便得本心。(如禅)师以一印之法,密印于众意。世界不现,则是法界。此法空中月影,出现应度者心。
  法如的开法方便,“以一印之法,密印于众意”,不能说不是顿教。“法如乃祖范师资,发大方便,令心直至,无所委曲。”“众皆屈申臂顷,便得本心”,不能说不是顿悟。然从神秀以来,“以方便显”,门下都在方便渐修中用力。所以《传法宝纪》的作者杜胐,对神秀门下有说不出的慨叹,如说:
  今之学者,将(念佛名,令净心)为委巷之谈。……悲夫!岂悟念性本空,焉有念处!净性已寂,夫可净心!念净都忘,自然满照。于戏!僧可有言曰:四世之后,变成名相,信矣!……今大通(神秀)门人,法栋无挠,伏膺何远?裹足宜行,勉哉学流,光阴不弃也!
  从当时(法如开法以来,慧能还在世,比神会北上早得多)的情形看来,“净心”方便的次第化,已失去了东山法门——即心是佛的顿入气息。神秀所传,是有顿悟入道成分的,而“以方便显”,逐渐落入了渐修的情况。这难怪杜胐要慨叹,神会要专提“直了见性”以“南宗顿教”宣告于天下了!
  第八章 曹溪禅之开展
  作者:印顺 著
  第一节 曹溪流派
  慧能在韶州行化四十多年,予禅宗以极深远的影响。当时僻处岭南的弟子,虽传下法海、志道等名字,但事迹不详。他们的贡献,是《坛经》的集成与传出,及有关慧能事迹的传说。发展曹溪顿教而成为大宗的,属于中原及江南的弟子。
  中原的荷泽宗
  荷泽宗,以神会住在洛阳荷泽寺而得名。慧能去世以后的五十年(713—762年),是神会北上,努力于发扬南宗顿教,确定慧能为六祖的时代。神会的站下,在京洛一带的,竟没有卓越的禅师。在这政治中心地带,与北宗尖锐的对立,“相见如仇”,结果是谁也占不了便宜,仅留下“坛经传宗”等口实。少数行化到江南的,恰好洪州、石头、牛头禅盛行,也难有卓越的表现。惟磁州法如一系,传入成都,后来有圭峰宗密(780—841年),为荷泽宗的殿军大师。但宗密“教禅一致”,荷泽宗与华严教合一,失去了南宗顿教——简易的特色。
  江南的洪州宗与石头宗
  青原行思与南岳怀让所传出的法系,到十世纪,被认为曹溪禅门的正统。行思(或作“行司”)的传记,附见于《宋僧传》卷九“义福传”下(大正50·760下),《传灯录》卷五(在正51·240上—下)。行思是吉州(今江西吉安县,就是庐陵)人,开元二十八年(740年)去世。在曹溪会下,行思被称为“上座”,是一位年龄较长的弟子。慧能生前,行思早已离开曹溪,住在故乡的青原山静居寺。传说“四方禅客,繁拥其堂”,而现在能知道名字,仅石头希迁一人而已。希迁的传记,见《宋僧传》卷九“希迁传”(大正50·763下—764上),《传灯录》卷一四(大正51·390中—下)。希迁卒于贞元六年(790年),所九十一岁,应生于久视元年(700年)。希迁是岭南高要(今广东高要县)人,起初在曹溪会下做沙弥。他曾“上下罗浮,往来三峡”,到处去参访。开元十六年(728年),受具足戒。然后到青原山来依止行思,终于成为一人的大禅师。大宝初年(742年),希迁到南岳来。在一石台上结奄,所以人称“石头和尚”——石头宗由此得名。广德二年(764年),曾到梁端(今湖南长沙县)住了一个时期。从742到790年,希迁弘禅的时间,长达半个世纪。门下的法嗣,《传灯录》列二十一人。如荆州的天皇道悟(807年卒),澧州的药山惟俨(828年卒),潮州的西山大颠(824年卒),都是有名的禅师。云门宗、法眼宗、曹洞宗,传说都是从石头系统出来的。
  慧能的另一弟子怀让,传记见张正甫(815年)所作的《衡州般若寺观音大师碑铭并序》(《全唐文》卷六一九);《宋僧传》卷九“怀让传”(大正50·761上—中);《传灯录》卷五(大正51·240下—241上)。怀让于天宝二年(744年)去世,世寿六十八,应生于仪凤二年(677年)。怀让是金州安康(今陕西安康县)人,起初从荆州恒景律师出家。与同学坦然,参访嵩山老安。二十三岁(699年)时,来曹溪参慧能。在曹溪门下十二年(或说“十五年”),景云二年(711年)辞去。先天二年(713年),怀让到南岳来,住般若寺。怀让的弟子,《宋僧传》举道峻、道一——二人,《传灯录》列九人。其中,严峻就是道峻,后来住扬州大明寺;神照住广东潮州的西山。药山惟俨、潮州大颠、百丈怀海,都是从神照(或作“慧照)出家的。怀让的弟子中,留有事迹的,也只有洪州道一。道一的传记,有权德舆(约791年)所作的《唐故洪州开元石门道一禅师碑铭并序》(《全唐文》卷五O一);《宋僧传》卷一O“道一传”(大正50·766上—下);《传灯录》卷六(大正51·245下—246下)等。道一卒于贞元四年(788年),年80岁,是生于景龙三年(709年)的。道一是汉州(今四川文汉县)人,俗姓马,被尊称之为“马大师”;后世又称为“马祖”(其实“马祖”是牛头下鹤林玄素——“马素”的俗称)。宪宗谥为大寂神师,所以或称之为“大寂”。道一本为成都净众寺金和尚无相的弟子;后到南岳来,从怀让修学。天宝初年(742年),道一住建阳(今福建建阳县)的佛迹岭,开始聚徒教化。不久,迁到临川(今江西临川县)的西山,南康(今江西南康县)的龚公山。大历年间(766—769年)移住洪州(今江西南昌县)开元寺,所以人们称之为“洪州宗”。道一的门下盛极了,称“八十八位善知识”。如南泉普愿(834年卒)西堂智藏(814年卒),而百丈怀海(814年卒)最有名。怀海下出了沩灵祐(853年卒),黄檗希运(856年顷卒),为沩仰与临济二宗的根元。
  行思与怀让,当时只是与少数学人,过着禅的生活,没有公开的开法传禅。《圆觉经大疏钞》说:“让和上是六祖弟子,本不开法,但山居修道。”(续14·279)神会在滑台大会上说:“能禅师……门徒道俗,近有数(百?)余人,无有一人敢滥开禅门。”(《神会集》283)到了希迁与道一,禅风才大盛起来。《宋僧传》“希迁传”引刘轲碑(820年作)说:“自江西主大寂,湖南主石头,往来憧憧,不见二大士为知矣!”这可以想见当时的盛况。然在会昌法难(845年)以前,石头一系的兴盛,是比不上荷泽与洪州的。石头一系的思想,也没有被认为曹溪的正宗,这可以举当时的文记为证。
  一、韦处厚(828年卒)所作《兴福寺内供奉大德大义禅师碑铭》(《全唐文》卷七一五)说:
  自脉散丝分,或遁秦,或居洛,或之吴,或在楚。
  大义是道一的门下,死于818年。韦处厚作碑,说到禅的分散,是代表举洪州宗当时的意见。碑中所说的“秦者曰秀”,是北宗;“洛者曰会”,是荷泽宗;“吴者曰融”,是牛头宗;“楚者曰道一”,是洪州宗。叙述当时的禅分四大支,却没有提到石头。碑文虽不满神会门下的“坛经传宗”,而称神会为“得总持之印,独曜莹珠”,大有曹溪门下第一人的意思。那时的洪州门下,对神会还是表示尊敬的。
  二、贾餗(825年)年作《扬州华林寺大悲禅师碑铭并序》(《全唐文》卷七一五)说:
  菩提达磨,始来中土。代袭为祖,派别为宗。故第六祖曹溪慧能,始与荆州神秀分南北之号。曹溪既没,其嗣法者,神会、怀让,又析为二宗。
  大悲禅师是神会的弟子灵坦(死于816年)。碑文承认了怀让为曹溪门下,荷泽与洪州——二宗并立,也没有说到石头。
  三、白居易(847年卒)所作《西京兴善寺传法堂碑并序》(《全唐文》卷六七八)说:
  自四祖以降,虽嗣法有冢嫡,而支派犹大宗小宗焉。以世族譬之,既师(指兴善惟宽)与西堂藏,甘泉贤,勒潭海,百岩晖,俱父事大寂(道一),若兄弟然。章敬澄,若从兄弟。径山钦,从祖兄弟。鹤林素、华严寂,若伯叔然。(武)当山忠,东京会,若伯叔祖。嵩山秀,牛头融,若曾伯叔祖。
  《传法堂碑》,是为道一的弟子兴善惟宽(卒于817年)作的。所叙的谱系,有点杂乱,然代表了洪州门下当时的意见。碑中说到了洪州大寂,牛头法融,嵩山(神)秀,东京神会;所叙述的,都属当时四大宗,并没有提到石头一系。
  四、《圆觉经大疏钞》卷三之下,列举七家:“拂尘看净,方便通经”,是北宗;“三名用心为戒定慧”,是净众宗;“教行不拘而灭识”,是保唐宗;“触类是道而任心”,是洪州宗;“本无事而忘情”,是牛头宗;“藉传香而存佛”,是宣什宗;“寂知指体,无念为宗”,是荷泽宗(续14·277—280)。叙述当时的七家除(除去四川方面的净众,保唐,宣什,也还是四大宗),却没有石头的地位。
  五、宗密的又一著作,《禅源诸诠集都序》卷上之二(大正48·400下)说:
  宗义别者,犹将十家(原误作“室”),谓江西,荷泽,北秀,南诜,牛头,石头,保唐,宣会,及稠那,天台等。
  宗密列举十家,连(不属达摩系统的)稠那、天台都在内,才提到了石头。统摄诸家的禅为三宗,其中“泯绝无寄宗……石头、牛头,下至径山,皆示此理”(大正48·402下)。洪州与荷泽,同属“直显心性宗”,而石头却与牛头相同,这意味着石头宗的不彻底,不足以代表曹溪的正统。
  上述的五项文证,都是会昌法难以前的实录。到会昌法难上,荷泽与洪州,互相承认为曹溪门下二大流。石头宗的早期意义,应好好地加以研究。
  剑南的保唐宗
  何唐宗的成立者,是成都保唐地无住。《传灯录》卷四,有无住的机缘语句,得法于净众寺的无相(大正51·234中—235上)。宗密也把他看作五祖下的一支,如《圆觉经大疏钞》卷三之下(续14·278)说:
  其先亦五祖下分出,即老安和上也。……有一俗弟子陈楚障,时号陈七哥。有一僧名无住,遇陈开示领悟,亦志行孤劲。后游蜀中,遇金和上开禅,亦预其会。但重咨问见,非改前悟。将欲传之于未闻,意以禀承俗人,恐非宜便,遂认金和上为师。
  老安是嵩山慧安;金和上是净众寺无相,为智诜的再传弟子。老安与智诜,都是弘忍门下,所以说保唐是五祖下的一系。然现存属于保唐宗的《历代法宝记》,所说并不如此,如(大正51·186上—下)说:
  和上……法号无住。……遇白衣居士陈楚章,……说顿教法。和上当遇之日,密契相知,默传心法。
  天宝年间,忽闻范阳到次山有明和上,东京有神会和上,太原府有自在和上,并是第六祖弟子,说顿教法。和上当日之时,亦未出家,遂往太原礼拜自在和上。自在和上说:净中无净相,即时真净佛性。和上闻法已,心意快然。欲辞前途,老和上共诸师大德苦留,不放此真法栋梁,便与削发披衣。天宝八载,受具戒。
  乾元二年正月,到成都府净众(原误作“泉”)寺。初到之时,逢安干师,引见金和上,和上见非常欢喜。……其时正是受缘之日,当夜随众受缘,经三日三夜。
  依《历代法宝记》,无住还没有出家时,从老安弟子陈楚璋得法。天宝八年(749年)前,从六祖弟子(并州)自在,受法出家。乾元二年(759年)在成都金和尚处,也随众“受缘”三日夜。依此明确的记载,无住初与老安门下有关,而出家是慧能的再传弟子。与净众寺的金和尚无相,仅有极短暂的、形式主义上的关系。《历代法宝记》,肯定的以慧能为六祖,受到神会所传的顿教的影响。无住并以传衣为据,自以为直承慧能的顿法,这应该是(至少是依附)曹溪门下的一流。无住住成都的保唐寺,受相国杜鸿渐的尊信。传禅的时代并不长,从永泰二年(766年)到大历九年(774年),只有九个年头,时代与道一、希迁相当。
  第二节  禅风的对立
  曹溪门下,以“南宗顿教”为名而弘传的,不在少数,前面所说的,只是形成大宗的四家。现在来看看这四家,与曹溪禅有什么关联?有什么进一步的发展?说到曹溪禅,现在只能以《坛经》这代表,以《坛经》来观察各家。但这在研究上,是并不太容易的。因为《坛经》是弟子所集记;而现存最古的敦煌本,已经过了“坛经传宗”、“南方宗旨”的多少杂糅——这是《坛经》自身的问题。《坛经》为慧能晚年的一项开法记录,起初是流传在少数人手中的秘本,神会、怀上他们,都不一定见到过《坛经》。即使见到了,曹溪门下是禅者,禅者是以自己体验的那个事实为主的,应时应机来接引学人,决不是奉《坛经》为范本照本宣扬的——这是有关《坛经》与两曹溪门下间的问题。以《坛经》来观察各家,只能说《坛经》的主要部分,与门下所弘传的南宗,有着一定程度的关系吧了!曹溪门下的禅书,如与荷泽门有关的《神会语录》、《坛语》;与保唐有关的《历代法宝记》,都能提供在当时的实际情形。而青原行思、南岳怀让等某些机缘语句,都经过长期传说而后集录出来。如漫无简别的,引用为会昌以前的,南岳、青原下的早期禅学,难以考究精确。所以这里只能从大体上理解各家的趋向与特色,而曹溪禅成为一般人心目中的禅宗,留到下章去论究。
  直说与巧说
  《坛经》的主体,是当时开法传禅的记录,是继承东山弘忍以来的公开的、普通的开法。《坛经》附编中的弟子机缘部分,是个别的当机接引。敦煌本仅附录智诚、法达、智常、神会——四人的问答。《传灯录》共录十九人的机缘,多数为《坛经》至元本所采录。慧能当时的问答机缘,也还是重在说明——“直说“的。然传说的神会,玄觉等机缘,已有反诘的,启发的,甚或用棒打的,让学人自己去领悟的特色,这姑且称之为“巧说”。从这接引学入的方便去观察,那神会的“每月作坛场”,也是一般的开法,如《坛语》(《神会集》251)说:
  我于此门,都不如是。多人少人,并皆普说。……过去诸佛说法,皆对八部众说,不私说,不偷说。……上中下众,各自领解。
  神会重于普说。他批评“偷说”、“私说”,显然是继承黄梅家风的。对人(或少数弟子)的问答,被集于《南阳和上问答杂征义》的,也是重在说明。保唐无住与神会的态度相近,如《历代法宝记》(大正51·185下)说:
  保唐寺无住和上,每为学道四众百千万人及一人,无有时节,有疑任问,处座说法,直至见性。
  无住的说法,是不定期的。普说或应机说法,也主要是直说的。这是上承弘忍以来的,不择根机,普为大众的开法方式。青原行思与南岳怀让,当时都没有开法,也就没有开法的直说。道一、石头以下,在记录中所见到的,是“开堂”、“上堂”。当时有“法常”的建立,所以改称“开法”为“开(开是创开)堂”、“上堂”。这虽取普说的形式,却以僧众为主。道一与石头门下,着重于僧众的陶冶,也就更重视个别启发。传录下来的,以机缘问答为多。“多是随问反质,旋立旋破”,并以行动来表示。师弟子间,同参道友间的问答,多数是悟入的机缘,与神心深入的表示。洪州、石头门下,显然是在固有的普说形式上,倾向于个别摄受,方便巧说。
  随相与破相
  东山门下,已有破相的倾向,曹溪门下更具体地表现出来。自道信以来,法门是戒禅合一,念佛与成佛合一。慧能不用“齐念佛名,令净心”的一般方便,而采用“净心、念摩诃般若波罗蜜”,渊源于黄梅的直捷的法门。从此,曹溪门下的传法,不再念佛了(唐末以来的禅师,又与念佛相结合,那是他力的念佛,与黄梅的念佛方法不同)。至于戒法,神会的《坛语》,还是有戒有禅,而且说:“若求无上菩提,要先护持斋戒,乃可得入”(《神会集》229),保存了东山门下的传统。但是一般的斋戒,不仅不是《坛经》的“受无相戒”,也没有北宗以“佛性为菩萨戒”的意义,神会的斋戒,是适应一般的。
  慧能是一位承先启后的大师。《坛经》“受无相戒”,说到见佛、忏悔、发愿、归戒,而这都销归自性,结归于“戒本源自性清净”与“还得本心”的不二。这是有“受无相戒”的名目,而并无一般禅外授(菩萨)戒的特殊内容。所以,虽依佛教常例,说戒、说定、说慧,而其实是(大正48·342下):
  得悟自性,亦不立戒定慧。……自性无非、无乱、无痴,念念般若观照,当离法相,有何可立!
  继承这一精神而发展起来,保唐、石头、洪州门下,直指人心,见性成佛,不再提戒法的传授了。保唐无住是最偏激的,他对于戒律(依出家的戒律说)的看法,如《历代法宝记》(大正51·194中)说:
  律是调伏之义,戒是非青黄赤白,非色非心是戒体。戒是众生本(性),众生本来圆满,本来清净。妄念生时,即背觉合尘,即是戒律不满足。念不生时,即是决定毗尼;念不生时,即是究竟毗尼。念不生时,即是破坏不切心识。若见持戒,即大破戒。戒非戒二是一相,能如此者,即是大道(疑是“导”或“律”)师:
  今时律师,说触说净,说持说犯。作相(原作“想”)受戒,作相威仪,及以饭食皆作相。假使作相,即与外道五通等。
  无住的“教行不拘”,达到了否定一般(出家)戒律的边缘。《圆觉经大疏钞》卷三之一,说他“释门事相,一切不行。……礼忏、转读、划佛、写经,一切毁之,皆是妄想。所住之院,不置佛事。”(续14·278)这是曹溪门下破相(源于黄梅)的最极端者!洪州、石头门下,对出家、受戒、念诵,大体随一般的习例,少数人的任性行为,为在所难免。石头门下,有几则特出的例子,如《传灯录》卷十四说:
  天然“师以盆盛水,净头,于和尚前胡跪。石头见而笑之,便与剃发。又为说戒法,师乃掩耳而。”(大正51·310下)
  药(山)云:生死事大,何不受戒法?(高少弥)师曰:知是遮般事,唤什么作戒?(大正51·315下)
  药山“纳戒于衡岳希操律师。乃曰:大丈夫当离法自净,岂能屑屑事细行于布巾耶!”(大正51·311中)
  据石头门下的几则事例来看,有的出家不受戒,有的受戒而不要学戒。作为僧伽制度的出家律仪,在禅者(特别是石头门下)是名存实亡了!然而大众共聚,不能没有法制,于是乎洪州门下制立丛林清规,不是小乘,不是大乘的自居家风。这里只约破相与随相而说,这里面还有别的问题。
  尊教与慢教
  尊教与慢教,就是立言说与不立言说,教禅一致或教禅别行。这原是老问题:达摩以四卷宗《楞伽》授慧可,是《续僧传》所说的。道信依《楞伽经》及《文殊说般若经》,制“入道安心要方便”;神秀“方便通经”,广引大乘经论来成立自宗,都表示了禅是不离教的。然《唐中岳沙门释法如行状》说:“天竺相承,本无文字。入此门者,唯意相传”,并引《禅经序》说“斯人不可以名部分,别有宗明矣”。张说的《荆州玉泉寺大通禅师碑》,杜胐的《传法宝纪》,都说到不立文字,唯意相传(心传),表示了离教而别有宗的立场。对于这个问题,曹溪门下又怎样呢?
  荷泽神会是教禅一致的,如《坛语》说:
  若求无上菩提,须信佛语,依佛教。佛道没语?经云:诸恶莫作,诸善奉行,自净其意,是诸佛教。(《神会集》228)
  知识!若学般若波罗蜜,须广读大乘经典。……明镜可以鉴容,大乘在可以正心。第一莫疑,依佛语,当净三业,方能入得大乘。此顿门,一依如来说,修行必不相误。(《神会集》252)
  神会在传授禅法时,要人“依佛语,信佛教”,要人“广读大乘经典”。认为顿语的最上乘,“一依如来说”。在教导学人的方法上,神会是应用经教;对大乘的了义经,是肯定的,决非离大乘经义,而别有顿教最大乘的。神会说达摩宗旨:“我六代大师一一皆言:单刀直入,直了见性,不言阶渐。”(《神会集》287)达摩所传的顿悟见性,就是如来禅,如来禅是《楞伽经》所说的。他引用《大般涅槃经》“南无纯陀,南无纯陀,身同凡夫,心同佛心”(《神会集》279);及引《法华经》的龙女成佛等(《神会集》130—133),以证明顿悟。不但引经来证明,而劝人广读大乘经。大乘经的听闻读诵,神会认为对于顿悟的见性成佛,有重要的意义,如《与拓跋开府书》(《神会集》101—102)说:
  于生死海中,得与诸佛菩萨一念相应,即于一念相应处修行,即是知道者,即是见道者,即是得道者。
  侍郎云:今是凡夫为官,若为学得?咨侍郎:今日许侍郎学解。未得修行,但得知解,以知解久熏习故,一切攀缘妄相,所有重者自轻微。神会见经文所说:光明王,月光王,顶生王,转轮圣王,帝释梵王等,具五欲乐,甚于百千万亿诸王等。于般若波罗蜜,唯则(?)学解,将解是知解,佛即领受印可。得佛印可,即可舍五欲乐必,便证正位地菩萨。
  在这里,神会提出了一个“解”字。解是知解,从听闻而来,了解而深信不疑。这虽还不是见,不是证,但久久熏习,对于顿悟见性,是有用处的。所以神会主张:“要藉有作戒,有作慧,显无作慧。”(《神会集》229)有作慧,就是信解的“知解”,对无作慧(真无漏般若)有助发的作用。知与见的差别,神会也说得明白(《神会集》246):
  如此处各各思量家中住宅、衣服、卧具,及一切等物,具知有,更大生疑。此名为知,不名为见。若行到宅中,见如上所说之物,即名为见,不名为知。今所学者,具(疑是“且”字)依他说,知身中有佛性,未能了了见。
  从闻说而引起决定信的知解,固然是不彻底的,没有见,没有证,但在顿悟入道中,是有重要意义的,如《坛经》(《神会集》248—249)说:
  知识!常须作如是解。……上根上智人,见说般若波罗蜜,便能领受,如说修行。如中根人,虽未得,若劝(勤?)咨问,亦得入。下根人,但至信不退,当来亦能入大乘十信位中。
  神会所说的知解,约教义说,是(大乘了义)“闻所成慧”;天台家称之为“开圆解”。神会是以知解为方便的,洪州门下讥神会为“知解宗徒”,是正确的。但在神会的观点一说,这是没有什么不对的;离教说宗,才是错误呢!神会以“知解”为悟入的方便,所以不破言说,如《历代法宝记》(大正51·185中)说:
  神会和上每月作坛场,为人说法,破清净禅,立如来禅。立知见;立言说为戒定慧;不破言说。云:正说之时即是戒,正说之时即是定,正说之时即是慧。说无念法,立见性。
  神会的不破言说,是什么意义呢?言说的当下就是戒定慧:“妄心不起名为戒,无妄心名为定,知心无妄图名为慧:是名三学等。”(《神会集》229)戒定慧等,只是摩诃般若,无住之知。摩诃般若(或名无住之知)是不必离于言说的,所以说:“经云:当如法说:口说菩提,心无住处;口说涅槃,心唯寂灭;口说解脱,心无系缚。”(《神会集》247)如法说不取于相的,与无念、见性都是不相碍的,无住、无念,都不妨言说,这才是语默动静都是禅呢!禅的方便也好,禅的悟证也好,神会是奠定了“教禅一致”的宗风的。神会禅的特色,与《坛经》是有密切关系的,如《坛经》(大正卷48)说:
  见一客读金刚经,慧能一闻,心迷便悟。……见(忍)大师劝道俗,但持金刚经一卷,即得见性,直了成佛。(337上)
  五祖夜至三更,唤慧能堂内,说金刚经。慧能一闻,言下便悟。(338上)
  若大乘(根?)者,闻说金刚经,心天悟解。(340中)
  慧能与《金刚经》的关系,石头与洪州门下,如(《宝林传》),《祖堂集》,《景德传灯录》,都是承认的。持经、诵偈而能引发“心开悟解”,可以“见性”,应该是神会以知解为顿悟方便的主要根据。神会造了一部《顿悟最上乘论》,广赞受持《金刚经》的功德,就是《坛经》中“持金刚经”的发挥与互证。
  曹溪门下,神会虽“不破言说”,然“不立言说”,的倾向,也普遍地发展起来。保唐宗无住,就是破言说的,如《历代法宝记》(大正51·191下)说:
  和上所引讲经了义,直指心地法门,并破言说。和上所说,说不可说。今愿同学但依义修行,莫著言说。若著言说,即自失修行分。
  无住是相当推重禅会的,引用神会的《南宗定是非论》、《师资血脉传》,也说无念。无住“寻常教戒诸学道者,恐著言说”,所以与法师、律师、论师们的问答,都是依经论所说,而破斥言说,引归“无念”。着重在破言说,所以说“达摩祖师宗徒禅法,不将一字教来,默传心印”,成为离教传禅的一派。他“直指心地法门,并破言说”,所以“不教人读经”。认为“转经礼拜,皆是起心,起心即是生死,不起即是见佛”。保唐宗风,不重教与离教的倾向,大致与洪州、石头门下相近。
  “教外别传”,与“不立言说”有关。裴休《黄檗希远禅师传心法要》(《传灯录》本为正。大正藏四八的别行本,已有所增附),曾这样(大正51·270中)说:
  有大禅师号希运,……独佩最上乘离文字之印,唯传一心,更无别法。……证之者,无新旧,无浅深。说之者,不立义解,不立宗主,不开户牖。直下便是,动念则乖,然后为本佛。
  裴休对荷泽门下的宗密,是相当钦佩的,极力护持的,也是能深切了解荷泽宗意的。宗密去世(841年)后,裴休又亲近道一门下的黄檗(时为会昌二的——842年;及大中二年——848年)。裴休所记的黄檗法要,是对着荷泽宗的。“不立义解”,就是不立知解,不解荷泽宗的依知解为方便。荷泽宗立“无念为宗”;“无住为本,见即是主”;黄檗是“不立宗主”。“不开户牖”,是没有指一个门路,让学者从这个门路去悟入,这就是“不将一法与人”。因为南方禅师们的经验,“从门入者非宝”,“从缘悟入”,才能“永无退失”。这与荷泽的立“无住之知”,为悟入的门户,显然不同。黄檗的“不立”,“不开”,都从“不立言说”而来,所以也明确地表示了达摩的别传教外。如《黄檗希运禅师传心法要》(大正51·273上)说:
  方便说三乘,乘有大小,得有深浅,皆非本法。故云:唯此一乘道,余二即非真。然(法华)终未能显一心法,故召迦叶同法座坐,别付一心离言说法。此一枝法,今别行。若能契悟者,便至佛地。
  黄檗的“不立义解,不立宗主,不开户牖”,“别付一心离言说法”,是从不立言说,而得达离教法而别有宗法的顶峰。与《法如行状》的“天竺相承,本无文字。入此门者,唯意相传”说相同。本来,实际是言说所不及的,那是经论的常谈,小乘也不例外,神会哪会不知道呢?如神会立“无念为宗”,而无念是(《神会集》115):
  问:未审又念法有无?答:无念法不言有,不言无。言其有,即同世有;言其无者,即同世无,是以无念不同有无。问:唤作是物(是物,即什么)?答:不唤作是物。问:作勿生(即怎么样)是?答:亦不作勿生。是以无念不可说,今言说者,为对问故。
  又如佛性的问答中(《神会集》140)说:
  问:此似是没物(是没,即什么,甚么)?答:不似个物。问:既不似个物,何故唤作佛性?答:不似物,唤作佛性。若似物,即不唤作佛性。
  不似个物,就是“说似一物即不中”。这有什么可说立呢?然在接引学人,假名是不无作用的,所以还是“立知见”,“立言说”,名为“无念”,唤作“佛性”。洪州、石头门下,倾向于“不立而言说”,(不立文字)。不是说不可立,只怕你不能言下悟入;而所说所立,引起副作用,反增执见。百丈就对灵祐说:“不辞与汝道,久后丧吾儿孙。”(大正51·249下)这样的发展起不,就超佛,进一步越祖;从教意(佛法大意)到祖意(祖师西来意),进而连相意也不立。专在日常生活,当前事物,一般语言,用反诘,暗示,警觉……去诱发学人的自悟,终于形成别有一格的禅语禅偈。这是倾向于“不立言说”而逐渐形成,并非起初就是那样的。如《传灯录》卷六,道一的开示(大正51·246上)说:
  汝等诸人,各信自心是佛,此心即是佛心。达摩大师从南天竺国来,躬至中华,传上乘一心之法,令汝等开悟。又引楞伽经文,以印众生心地。恐汝颠倒不自信,此心之法各各有之,故楞伽经云:佛语心为宗,无门为法门。
  道一去世(788年),比神会去世(762年)迟了二十多年;道一的开示,还不妨说“宗”说“门”。与道一同时的石头希迁(大正51·309中)也说:
  吾之法门,先佛传授,不论禅定精进,唯达佛之知见,即心即佛。心佛众生,菩提烦恼,名异体一。汝等当知:自己心灵,体离断常,性非垢净,湛然圆满,凡圣齐同,应用无方。……汝能知之,无所不备。
  道一与石头的宗要,与神会所说的:“唯指佛心,即心是佛”,显然是一致的,是曹溪门下所共的,也与《坛经》所说的一样,如(大正48·!340中—下、339上)说:
  不悟即是佛是众生;一念若悟,即众生是佛。故知一切万法,尽在自身心中,何不从于自心,顿现真如本性!……识心见性,自成佛道。
  善知识!见自性自净,自修自作,自性法身,自行佛行,自作自成佛道。
  “见性成佛”、“即心是化”、“即心即佛”、为慧能及门下致的南宗的核心问题。由于洪州、石头门下,倾向于“不立言说”(其实是离不了言说,而只是不用经论固有的言说),这才在接引学人的方便上,有了形式上的不同。试以道一应用的语名为例来说明:第一例,道一是以“即心即佛”为宗的(上引的开示,也如此),如(此下并见《传灯录》,大正藏卷五一)说:
  南泉普愿:“江西马祖说即心即佛,王老师不恁么道。”(257下)
  汾阳无业:“常闻禅门即心是佛,实未能了。马祖曰:只未了底心即是,更无别物。”(257上)
  东寺如会:“自大寂(即道一)去世,师常患门徒以即心即佛之谭,诵忆不已。”(255中)
  第二例,道一晚年,又说“非心非佛”(弟子们也有这一倾向),如说:
  大梅法常:“僧云:马师近日佛法又别。师云:作么生别?僧云:近日又道非心非佛。师云:遮老汉惑乱人未有了日。任汝非心非佛,我只管即心即佛。”(254下)
  李翱:“僧云:马大师或说即心即佛,或说非心非佛。”(252中)
  第三例,道一,主要为道一门下,进而说第三句,如说:
  伏牛自在:“马大师以何示徒?对曰:即心即佛。……此外更有什么言教?师曰:非心非佛。或云:不是心,不是佛,不是物。”(253上)
  伏牛自在:“即心即佛,是无病求病句。非心非佛,是药病对治句。僧问:如何是脱洒底句,师曰:伏牛山下古今传。”(253中)
  盘山宝积:“若言即心即佛,今时未入玄微。若言非心非佛,犹是指踪之极则。向上一路,千圣不传……能如是心心无知,全心即佛,全佛即人,人佛无异,始末道矣。”(253中)
  道一的教说,无疑地以“即心即佛”为宗,也就是“佛语心为宗”。后来又向于“非心非佛”;末后更超脱而入第三句,主要是弟子的时代。道一弟子百丈怀海,对语句的说“是”,说“不是”,有灵活的应用。他依经为三句语,如《古尊宿语录》卷一引“广录”(续118·84)说:
  说道修行得佛,有修有证,是心是佛,即心即佛,是佛说,是不了教语,……是凡夫前语(第一)。不许修行是佛,无修无证,非心非佛,亦是佛说,是了义教语,……是地位前人语(第二)。……但有语句,尽属于了义教;……了义不了义教,尽不许“(第三)。“如今鉴觉自己佛,是初善。不守住如今鉴觉,是中善。亦不作不守住知解,是后善。”
  要透脱三句语才得。这么说,那么说,“只是说破两头句,一切有无境法,但莫贪染及解缚之事,无别语句教人”。“但割断两头句,量数管不着。……但不著文字,隔渠两头,捉汝不得”。这是任何句语(一名,都演为三句),都不作实法会,不作一定说。这就是没有一法与人,就是“不著文字”。原则是不妨安立的,而到底重于语句,重于“不立言说”。洪州门下发此,石头门下也如此。石头说“即心即佛”,而石头门下的丹霞,意说“佛之一字,我不喜闻”。“立言说”与“不立言说”,为曹溪门下二大流。
  “不立言说”,“不立义解”,当然是不重经教。洪州与石头门下,也有看经的,如汾州无业,在彻悟以后,“阅大藏,周八稔而毕”(大正51·257上)。道一对西堂智藏说:“字何不看经?师云:经岂异耶?祖曰:然虽如此,汝向后为人也须得。”(大正51·252上—中)禅师们发悟以后,也有不读经的。但早期的禅师,为了化他的需要,也还要读经,但这是彻悟以后的事。对于来参学的,如临济座下,“经又不看,禅又不学”(大正47·503下)。药山“和尚寻常不许人看经”(大正51·312中)。《古尊宿语录》卷一引“百丈广录”说得很分明(续118·85—860):
  读经看教,求一切知解,不是一向不许。解得三乘教,……觅佛即不得。
  读经看教,若不解他生死语,决定透他义句不过,莫读最第一。……所以教学玄旨人,不遣读文字。
  于生死中广学知解,求福求智,于理无益。
  总之,洪州、石头门下,对一般参学者,是不许读经看教,不许求觅知解的,与荷泽门下,恰好对立。
  慧能是禅者,不是从事学问的。然从慧能所说的《坛经》来看,却是尊教的。慧能劝人持《金刚经》,一再说到勿“谤经法”。《坛经》所用的术语,都还是经论所固有的。《坛经》曾批评“不用文字”的禅者说(大正48·343下):
  谤法直言不用文字。既言不用文字,人亦不合言语,言语即是文字。
  以“知解”为方便的荷泽禅,与慧能的禅风,是契合的。然满州、石头、保唐门下,成为“不立言说”的禅,这是历史上的事实,这怎么会呢?佛为众生说法、流传、结集,成为文字的经教。经教的闻思者,大抵作为高深的义理,实施的方法。如不引归自己,应用于自己身心,那与世间学问一样,只是一套空虚的知识。对学佛来说,没有多大效果。慧能所传的特色,要人向自己身心中求;一切是自性——自性本来具足的。所以学法,求佛,不是著相的向外求觅,而是让自己本性显现出来,就是“见性成佛”。在这一根本意趣中,《坛经》(大正卷48)对于经教,以为:
  吾心正定,即是持经。(342下)
  努力依法修行,即是转经。(343上)
  十二部经,皆(原作“云”)在人性中本自具有。(340下)
  一切经书及文字,大小二乘十二部经,皆因人置。……一切经书,因人说有。(340中)
  经法,是自性本有的;经上所说,都只是自己本有的那个事实。所以说:“心修此行,即与般若波罗蜜经本无差别。”慧能称之为自性,法性,本性,自心,本心,真如或法身等;称之为什么,都不外“因人说有”,为当然会引向“不依言说”的立场。然在《坛经》中,依经教与不依文字,应该是贯通无碍的,这可以“善知识”为例,如《坛经》(大正48·340下)说:
  不能自(原有“姓”字,删)悟,须得善知识示道见性。若自悟者,不假外善知识。若取外求善知识,望得解脱,无有是处。识自心内善知识,即得解(脱)。若自心邪迷,忘念颠倒,外善知识,即有教授(不得自悟)。汝若不得自悟,当起般若观照,刹那间妄念自灭,即上真正善知识,一悟即如佛也。
  一般地说,学佛要依善知识及经法。善知识与经法,有相同的意义。《坛经》分善知识为外内二类,经法也有经书及本有十二部经二类。因为不悟,要依外善知识;自悟就不假外善知识。这如迷妄不悟,要依经法;如自悟,那就“本性自有般若之智,自用智慧观照,不假文字”。取外求善知识,是不可能解脱的;要识自心内善知识,才能得解脱。这如取外求文字经教,不可能解脱;要识自性本有经典,才能解脱。如迷妄,要外善知识教授;然后自己观照,悟即内善知识。这如迷要依外经法知解;然后自己观照,悟即自性本有般若(经)。外与内相成,善知识与经法,意义是完全一致的。外善知识,在禅者始终是不可少的,那外经法为什么不也这样呢!神会说:“须广读大乘经”;“大乘经可以正心”;“若求无上菩提,须信佛语依佛教”。神会也说“说通宗亦通”(敦煌本作“说通及心通”),正是内外相成,道迷启悟的一贯之道。然一般禅者,倾向于内证,不免于轻教;发展到“不立言说”,“教外别传”(另有理由,如下说)。
  重定与轻定
  学者外求善知识的教授,不离教说;内为身心的道证,就是禅悟。关于经教,曹溪门下有“立言说”,“不立言说”——二流。对于禅语,《坛经》是主张“定慧等学”的,进修的方法,一般是“因定发慧”,也就是先定而后慧。定——禅定的修习,一般以坐为主,所以有“坐禅”一词。对于这,《坛经》表示的见解是(大正卷48):
  此法门中,坐禅元不看(原作“著”)心,亦不看净,亦不言(不)动。(338下)
  迷人著法相,执一行三昧,直言(原作“真心”)坐不动,除妄不起心,即是一行三昧。(338中)
  此法门中,一切无碍,外于一切境界上念不起(原作“去”)为坐,见本性悄乱为禅。何名为禅定?外离相曰禅,内不乱曰定。(339上)
  一行三昧者,于一切时中——行住坐卧常直(原作“真真”)心是。(338中)
  如吾在日一种,一时端坐,但无动无静,无生无灭,无去无来,无是无非,无住,但能(原作“然”)寂静,即是大道。(345上)
  前二则,是对看心、看净、不动、长坐——东山门下所传的一般禅法,加以批评,认为是障碍悟门的。“坐禅”或“禅定”,慧能是不偏于坐(“直坐不动”)的,不偏于静(“除妄不起心”)的。只是“于一切法上无有执著”活泼泼的“一切无碍”,行住坐卧都是禅。这一原则,曹溪门下说是一致的,特别是批评以坐为“坐禅”的偏执。明藏本《坛经》(大正48·358中)说:
  住心观净(原作“静”),是病非禅。长坐拘身,于理何益!听吾偈曰:生来从不卧,死去卧不坐,一具臭骨头,何为立功课!
  洪州与石头门下,对以坐为坐禅,都是同一意见,如《传灯录》(大正卷51)说:
  南岳怀让:“道一住传法院,常日坐禅。师知是法器,往问曰:大德!从禅图什么?一曰:图作佛。师乃取一□,于彼阉前石上磨。一曰:师作什么?师曰:磨作镜。一曰:磨砖岂得成镜耶?师曰:坐禅岂得成佛耶?一曰:如何即是?师曰:如人驾车不行,打车即是,打牛即是?一无对。师又曰:汝学坐禅,为学坐佛?若学坐禅,禅非坐卧。若学坐佛,佛非定相,于无住法不应取舍。汝若坐佛,即是杀佛。若执坐相,非达其理。”(240下)
  大寂道一:“本有今有,不假修道坐禅;不修不坐,即是如来清净禅。”(440中)
  石头希迁:“吾之法门,先佛传授,不论禅定精进。”(309中)
  荷泽神会,与《坛经》一样,批判北宗,主要是普寂的“凝心入定,住心看净,起心外照,摄心内证”。如(《神会集》)说;
  若教人凝心入定,住心看净,起心外照,摄心内证者,此是障菩堤。今言坐者,念不起为坐。今言禅者,见本性为禅。所以不教人坐身住心入定。若指彼教门为是者,维摩诘不应诃舍利弗宴坐。(287—288)
  大乘定者,不用心,不看心,不看净,不观空,不住心,不澄心,不远看,不近看,无十方,不降伏,无怖畏,无分别,不沉空,不住寂,一切妄想不生,是大乘禅定。(151)
  若有出定入定及一切境界,非论善恶,皆不离妄心,有所得,并是有为,全不相应。(133)
  曹溪门下所传的,是般若相应的禅,定慧不二的禅,无所取著的禅。以此为“禅”的定义(曹溪门下自己下的定义),所以对入定出定,内照外照,住心看净等,采取否定的立场。神会是最极端的,如《坛语》(《神会集》229)说:
  要藉有作戒,有作慧,显无作(胡适校本,补“戒、无作”三字,是误解了)慧。定则不然,若修有作定,即是人天因果,不与无上菩提相应。
  佛法,只是戒、定、慧学。曹溪门下,重“三学等”,也就是般若所摄的三无漏学——无作戒,无作定,无作慧。有漏的,有为的,名有作戒,有作定,有作慧。神会以为:有作戒是必要的,对无上菩提是有用的,如《坛语》(《神会集》229)说:
  若求无上菩提,要先护持斋戒,乃可得入。若不持斋戒,疥癞野干之身尚自不得,岂获如来功德法身?知识!学无上菩提,不净三业,不持斋戒,言其得者,无有是处。
  有作慧,是有漏的为的闻思慧。神会对“众生本有无漏智性”,“无住之知”,“即心是佛”等有作慧,是许可的。所以要“学解”,要“读大乘经”。神会“立言说”,“立知见”,是以有作慧为无作慧方便的。但说到的作定——有为有漏的定,却采取彻底否定的态度,认为“不与无上菩提相应”。承认有作戒,有作慧,对无作慧的方便助成,而不许有作定,在教理上,是不容否认的错误。他在《坛语》引经来说明(《神会集》240):
  涅槃经云:佛告琉璃光菩萨:善男子!汝莫入甚深(空定),何以故?令大众钝故。若入定,一切诸般若波罗蜜不知故。
  《涅槃经》劝人莫入甚深空定,依《般若经》说,是灭尽定,并非一切定。因为学者的悲愿不足,如入灭尽定,会坠入小乘的(《楞伽经》称为“醉三昧酒”)。依一般说:“无漏大王,不居边地”;入非想非非想想定(世俗最深的定),是不能引发无作慧的,但不是下七地定。神会重斋戒,重知解,而不取一切有作定,不免偏失!神会自己应有深切的禅慧体悟,但只以戒、(有作)慧接引学人,怕学人难以深入吧!荷泽下的宗密,在《禅源诸诠集都序》卷上之一(大正48·401中)说:
  有禅师问曰……净名已呵宴坐,荷泽每斥凝心,曹溪(六祖)见人结跏,曾自将杖打起。今闻汝(宗密)每因教诫,即劝坐禅。禅阉罗列,遍于岩壑。乖宗越祖,吾窃疑焉。
  宗密与神会,相距不过七十年,虽自认为荷泽旨,而“劝坐禅”与“禅庵罗列”,与荷泽禅风早已不同了(虽然宗密自有一番解说)。这可说受北宗的影响,也可说是事实的需要。如不能注心于一,思虑纷纭,怎么能“一念相应”,“顿息攀缘”呢!
  曹溪门下的保唐宗,如《历代法宝记》(大正51·187上、191下)说:
  山中无住禅师,不行礼忏念诵,空闲坐。
  山中常秘密,夜即坐禅,不使人知。
  于一切时中自在,勿逐勿转,不浮不沉,不流不注,不动不摇,不来不去,活鲅,行坐总是禅。
  无住没有出山以前,一切不为,只是“空闲坐”(别人看他是这样的)。出山领众后,常夜晚率众坐禅。禅不只是坐的,一切时中总是禅(与《坛经》说相合),但并不否定坐禅。
  洪州与石头门下,重于本性如此(本地风光,不重功勋),也就是重在“知见”的体会。对“戒定慧学,也很少论列,甚至如药山答李翱说:“贫道遮里无此闲家具。”(大正51·312中)从教义来说,禅原是不必拘于跏趺坐的。有住有着,顺于世俗的用心,是不能契会法性的。但“非禅不智”,思虑纷纭,又怎么能契入呢?这非念念于无所住着,无所依倚不可。这虽还是有为的,有作的,却是顺于胜义的。这一“十二时中不依倚一物”(黄檗答南泉语),念念如此,正是(经论所说)禅定的特性,怎么可以没有禅定呢?尽管说“不论禅定精进”,“无此闲家具”,而还是“禅宗”、“禅师”、“禅院”、“禅窟”,实际是禅定的一流。洪州与石头门下,坐禅、入定的记录不少。在诸大师的开示中,明显地表示出来。如说:
  百丈怀海:“一切诸法,早记忆,莫缘念,放舍身心,令其自在。心如木石,无所辨别。……兀兀如愚,如聋相似,稍有亲分。……若能一生心如木石相似,不为阴界五欲八风之所漂溺。(大正51·250上—中)
  黄檗希运:“学禅道者,皆着一切声色,何不与我心心同虚空去,如枯木石头去,如寒灰死火去,方有少分相应。”(大正48·383中)
  若无歧路心,一切取舍心,心如木石,始有学道分。(大正48·385中) 
  但一切时中,行住坐卧,但学无心,亦无分别,亦无依倚,亦无住着。终日任运腾腾,如痴人相似。……心如顽石头,都无缝罅,一切法透汝心不入,兀然无著,如此始有少分相应。(大正48·386下)
  仰山慧寂:“若是祖宗门下上根上智,一闻千悟,得大总持,此根人难得。其有根微智劣,所以古德(越州大珠)道:若不安禅静虑,到遮里总须茫然。”(大正51·283下)
  越州从稔:“汝但究理坐看三二十年,若不会道,截取老僧头去。”(大正51·446中)
  洞山良价:“直须心心不触物,步步无处所,常无间断,始得相应。”(大正47·509中)
  “心如木石”,“兀兀”、“腾腾”,“如痴”,“如聋”,“枯木”,“死灰”,“心心”,“常无间断”,以佛法固有的意义说,这都属于定(或是方便,或是正得)的。从《坛经》以来,斥“因定发慧”的定慧别体,与道不相应,所以尽量不叫做定。其实,也还要有“心如木石”,“打成一片”,“不散乱”,“不动摇”,才能“一念相应”,有所契会的。
  南岳怀让与青原行思,没有开法,专心于禅慧的体验,门下也重于禅(不一定是坐的)。慧能门下,都承认上上根的一闻顿入,如上引仰山慧寂所说。根微智劣的,就不得不以安禅为方便,否则是不能契入的。
  第三节  南宗顿教的中心问题 
  慧能及门下所传的顿法,再从内容来加以分别观察,这是南宗顿教的根本问题。
  坛经(敦煌本)的中心思想
  《坛经》所说,可以“见性成佛”;“无相为体,无住为本,无念为宗”——两句话来说明。
  一、“见性成佛”:《坛经》应用的术语,“性”与“心”——为主题。虽在《坛经》的宣说者、记录者,不一定有严格的定义,但在应用的惯例中,加以条理,还是可以区别出来的。见性的“性”,是《坛经》最根本的。“性”是什么?是“自性”。性或与“本”相结合,名为“本性”;这本性又是“自本性”。性又与“法”相结合,名为“法性”;这法性又是“自法性”。性又与“佛”相结合,名为“佛性”。在大乘经及一般禅师,“佛性”是重要的术语,但《坛经》仅偶尔提到,主要的是:
  │法性──自法性
  性────────自性
  │本性──自本性
  又一重要术语,在悟见时,与“性”有相同意义的,是“心”。心,是“自心”。心又与“本”相结合,合为“本心”;这本心是又是“自本心”。
  心────────自心
  │本心───自本心
  在体悟时,名为“识心见性”;“识自本心,见自本性”。或“得本心”;“见自性”,“见本性”。“识心见性”,为后来“明心见性”所本。“本”是本来如此,本来清静,表示“性”或“心”的这一意义。就称为“本心”,“本性”。“法”是一切法,万法,“性含万法”;“万法在自性”;“一切法尽在自性”,表示这一意义,就称为“法性”,“自法性”。“心”与“性”;在名义上,有什么差别别?有什么关系呢?在一般的教理中,每说“性地”、“心王”,而《坛经》却不同,如(大正48·341中—下)说:
  心即是地,性即是王。性在王在,性去王无。性在身心存,性去身心坏。
  自心地上,觉性如来。
  从众生来说,“性”是每人的生命主体(王、主、主人翁),每人的真正自己(真我)。众生位中,可说“性”与“身心”是对立的;身心的生存与灭坏,是以“性”的存在与离去而决定的。如约众生“自有本觉性”说,“性”就名为“法身”,“法身”也是与色身对立的,如(大正48·338下—339上)说:
  若一念断绝,法身即是离色身。
  一念断即死(原作“无”),别处受身。
  色身是舍宅,不可言归(依)。向者(法身等)三身,在自法性。
  法身是:“何名清静法身佛?善知识!世人性本自净,万法在自性。……一切自在(应作‘在自’)性,名为清静法身。”众生自性本净,一切法在自性,所以名为“法身”(身是依止义)。众生的法身,就是自性。“性”与“身心对立”,“法身”也与“色身”对立。死,就是“法身”离去了。
  “性”——“自性”(“法身”),与一切法的关系呢?“性”如虚空一样,性含万法,万法尽在自性。万法是自性所变的,如(大正48·339上—中)说:
  不思量,性即空寂,思量即是变化。思量恶法,化为地狱。思量善法,化为天堂。……自性变化甚明,迷人自不知见。
  世人性本自净,万法在自性。思量一切(恶)事,即行于恶。思量一切善事,便修于善行。知如是一切法尽在自性,自性常清净。
  “性”是本来清净,本来空寂,是超越于现象界的。善与恶,大堂与地狱,都是因“思量”而从自性中化现。一切法的现起,不能离却自性,如万物在虚空中一样。所以,善的,恶的,苦报,乐果,都是自性所起,不离自性。三界,六趣,离自性是不可得的。尽在自性中,所以一切本来清净,没有什么可取可舍的。然而众生迷了,一切在自性,不离自性,而不能明见自性。在众生境界中,色身是舍宅,性(或名法身)是主,自性成为生死中的自我(小我)。从返迷启悟,求成佛道来说:自性主是法身;自性具足三身佛,众生迷而不见,向求佛,这是完全错了。佛,要向众生身心去求,如(大正48·344下—345上)说:
  我心自有佛,自佛是真佛。自若无佛心,向何处求佛?
  若能身中自有真,有真即是成佛因。
  但识众生,即能见佛。若不识众生,觅佛万劫不得见也。
  真佛,只在众生自己身心中,就是“自性”,所以说:“佛是自性作”。就是“法身”(“自性法身”),也名为“真如本性”,所以(大正48·340中—下)说:
  故知不悟,即是佛是众生;一念若悟,即众生(原有“不”字,今删)是佛。故如一切万法,尽在自身心中,何不从于自心顿现真如本性!
  “自性”、“法身”,只在众生中。迷就是众生,悟就是佛。可以说:“性”——“自性”,是万法的本源,是众生的当体;是成佛的真因(佛性),也就是佛的当体。这是《坛经》所提出的主题,问题在怎样去体见!
  与“性”有同样重要意义的是“心”。《坛经》在教授十弟上时,明确地说到(大正48·343中):
  法性起六识——眼识、耳识、鼻识、舌识、身识、意识
  ;六门;六尘。自性含万法,名为含藏识。思量即转识。生六识,出六门,(见)六尘,自性含万法,名为含藏识。思量却转识。生六识,出六门,(见)六尘,是三六十八。由自性邪,起十八邪念。(由)自性(正,起)十八正念。恶用即众生,善用即佛。
  “自法性”起一切,含一切,名为含藏识。“心量广大,犹如虚空。……性含万法是大。”在这一意义上,性就是心,是第八藏心。“思量即转识”,上面曾经引述:“不思量,性即空寂,思量即变化。思量恶习法,化为地狱;思量善法,化为天堂”等。“思量”,是转识特有的作用,迷妄本源,起善起恶,苦报乐报,三界六趣生死,都由于思量。思量,自性就起化了,这是第七识。加上依六根门,缘六尘境的六识,共有八识。这一心识说,大体近于地论宗的南道派——勒那摩提所传。阿黎耶是真识,阿陀那(或末那)是妄识。阿黎耶识就是法性,所以“计法性生一切法”;“计于真如以为依持”。“性”是生命主体,万化的本源,所以如“王”。王所摄属的是“地”,性所摄属的是“心”,所以名为“心地”。约含容一切法说,性与(本)心是一样的;“本心”是“本性”所有的“本觉性”(约起化说,名为“性”)。比对《起信论》,“性”是“心真如”,及“心生灭”中的如来藏性。“心”是“心生灭”中,依如来藏而有阿黎耶识,及依阿黎耶而转起的诸识。《坛经》所传的,是原始的如来藏说。但不用如来藏一词,而称之为“性”或“自性”。如来藏(“性”)就是众生,就是法身,法身流转达于生死,可参读《不增不减经》等。
  二、“无相为体,无住为本,无念为宗”:这是《坛经》所传的修行法。
  1.“无相”,如(大正48·338下)说:
  无相,于相而离相。
  外离一切相是无相,但能离相,性体清净,是(原衍—“是”字)以无相为体。
  众生是于相而取著相的,如看心就著于心相,看净就著于净相。取相著相,就障自本性,如云雾的障于明净的虚空。如离相,就顿见性体的本来清净,如云散而虚空晚净一般。所以无相不只是离一切相,更是因离相而显性体的清净,“自性”是以无相为体的。
  2.“无住”的意义,如《坛经》(大正48·338下)说:
  为人本性,念念不住。前念今(原作“念”)念后念,念念相续(原作“读”),无有断绝。若一念断绝,法身即是离身色。念念时中,于一切法上无住。一念若住,念念即住,名系缚。于一切法上念念不住,即无缚也,(是)以无住为本。
  人的“本性”(“性”·“自性”),是念念不住的。在一生中,是从不断绝的。“性”本来不住,从本来不住的自性,起一切法,所以《维摩诘经》说:“依无住本,立一切法。”一切法在自在,也是念念不住的,然众生不能明了。 试引《肇论》的“物不迁论”来解说:一切法是前念、今念、后念——念念相续的。仔细观察:“昔物自在昔,不从今以至昔;今物自在今,不从昔至于今”。念念相续,而实是“法法不相到”的,“性各住于一世”的;不是葛藤一般地牵连于前后的。因为众生不了解,“即知往物而不来,而谓今物而可往”,所以就念念住著了。经上说:“顾恋过去,欣求未来,耽着现在”;于念念中系缚,往来生死。如能体悟自性的本来不住;一切法在自性,也无所住。直了现前——“来而不住,去而不留”,如雁过长空,不留痕迹。那就是念念不住,顿得解脱自在。《坛经》以本性的“无住为本”,所以反对“直言坐不动,除妄不起心”的禅法,如(大正48·338中)说:
  若如是,此法同无情(原作“清”),却是障道因缘。道须通流,何以却滞?心不住(原作:住在“),即通流;住即被缚。若坐不动是,维摩诘不合呵舍利弗宴坐林中。
  曹溪的禅,在行住坐卧动静语默中着力。直下无住,见自本性,活泼泼的触外都自在解脱。这与“住心”一境的定法,确是非常不同的。
  3.“无念”,如《坛经》(大正48·338下)说:
  于一切境(原作“镜”)上不染,名为无念。于自念上离境,不于法上念生。莫百物不思,念尽除却。一念断即死,别处受生。
  无者无何事?念者何物?无者离二相诸尘劳。真如是念之体,念是真如之用。性起念,虽即见闻觉知(原作“之”),不染万境而自在。
  “无念”,一般总以为是没有念,什么心念都不起。慧能以为,人的本性就是念念不断的,如真的什么念都没有,那就是死了。所以劝的“莫百物不思,念尽除却”。“空心不思”,就是“迷人”。那“无念”是什么意义呢?“无自念上离境,不于法上念生”,就是无念。念是心,心所对的是境(法)。一般人在境上起念,如境美好,于境上起念,起贪。境相恶,就于境上起念,起嗔。一般人的“念”,是依境而起,随境而转的。这样的念,是妄念,终日为境相所役使,不得自在。所以说:“迷人于境上有念,念上便起邪见,一切尘劳妄念从此而生。”所以要“无念”——“于自念上离境,不于法上念生。”也就是不依境起,不逐境转。“念”,是本来自在解脱的。念是真如的用,真如(“性”)是念的体。从“性起念”,本来自在。只为了心境对立,心随境转,才被称为妄念。只要“于自念上离境”,念就是见闻觉知(自性的作用)。虽还是能见,能听,而这样的见闻觉知,却不受外进所染,不受外境的干扰,(性自空寂)而念念解脱自在。于自念上离境“,是要下番功力的。对念说境,对境说念,这样的二相现前,念就不能不逐境而转了。所以在体见自性(见于念)时,没有二相,不能不所。那时,不但没有“于境上有念”的有念,连“不于法上念生”的无念也不立。不落言说,不落对待,只是正念——自性的妙用现前:“善能分别诸法相,于第一义而不动。”神会答简法师的话(《神会集》140—141),可以作为“于自念上离境”的解说:
  明镜高台能照,万象悉现其中:古德相传,共称为妙。今此门中,未许此为妙。何以故?明镜能照万象,万象不见(现)其中,此将为妙。何以故?如来以无分别智,能分别一切,岂将有分别心(即)分别一切?
  《坛经》所说,一切以“自性”为主。无相是性体清净——体;无住是本性无缚,心无所住——相;无念是真如起用,不染万境——用。从此悟入自性,就是“见性成佛”。《坛经》说般若,说定慧等学,都约“自性”而立,所以(大正卷48)说:
  般若常在,不离自性。悟此法者,……即是真如性。用智慧观照,于一切法不取不舍,即见性成佛道。(304上)
  自性心地,以智慧观照,内外明(原作“迷”)彻,识自本心。若识本心,即是解脱。既是解脱,即是般若三昧。(340下)
  自性无非(戒)、无乱(定)、无痴(慧),念念般若观照,当离法相,有何可立!(342中)
  荷泽宗所传
  神会是为了南宗而竭尽忠忱的弟子,人《南宗定是非论》、《坛语》、《语录》来看,不失为继承南宗的大师!《坛经》的主体部分,是“说摩诃般若波罗蜜,授无相戒”。神会所传,是肯定的说是摩诃般若波罗蜜,如《南宗定是非论》(《神会集》296)说:
  问曰:禅师修何法?行何行?和上答:修般若波罗蜜法,行般若波罗蜜行。
  《坛语》也说:“登此坛场,学修般若波罗蜜”(《神会集》232)。关于“无相戒”,《坛经》约自性说。而神会《坛语》所说——敬礼三宝,忏悔,斋戒,都约事相说。约“真了见性成佛”说,这不免渐诱了!
  先从“见性成佛”来说:“性”,“自性”,“本性”,“自本性”,“法性”,“自法性”为《坛经》的常用语,而“佛性”仅偶尔提及。但在有关神会的作品中,见性是以“见佛性”为主的。“见法性”与“见本性”,反而要少些(偶一说到了自性)。如《神会集》中说:
  顿悟见佛性。(287)
  定慧等者,明见佛性。(238)
  自身中有佛性,未能了了见。(246)
  一一身具有佛性。……一切众生本来涅槃,无漏智性本自具足。……要因善知识指授,方乃得见。(232—233)
  见法性本来空寂。(121)
  见本性空寂。(112)
  见本性清净体不可得。(114)
  若人见本性,即坐如来地。(132)

 
 
 
前五篇文章

印顺著:中国禅宗史(七)

法相 信解行证

法相 人胜诸天

禅门《陈情表》一篇——题洞山《辞北堂书》后

佛教生死轮回观的现代理解与诠释

 

后五篇文章

印顺著:中国禅宗史(五)

印顺著:中国禅宗史(四)

印顺著:中国禅宗史(三)

印顺著:中国禅宗史(二)

印顺著:中国禅宗史(一)


即以此功德,庄严佛净土。上报四重恩,下救三道苦。惟愿见闻者,悉发菩提心。在世富贵全,往生极乐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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